过去两周对薛光林而言,或许是人生中的“至暗时刻”。
因个人担保公司无法偿还逾期债务,4月11日,香港特别行政区高等法院(以下简称香港高院)裁定,光汇石油(00933,HK)董事局主席薛光林破产。
薛光林卸任在光汇石油的一切职务。
实际上,光汇石油自身也被愁云笼罩——2017年停牌至今,连续两个财年的财报拿不出来,债务“雷”一个接一个引爆,曾经的“中国第四桶油”已然跌落神坛,风光不再。
4月22日,光汇石油发布公告澄清,薛光林个人被裁定破产并不影响光汇石油的正常经营,更不等于光汇石油破产,光汇石油各板块业务运营正常,员工队伍稳定。
尽管一再澄清,但对于一位曾拥有百亿身家、多次荣登福布斯富豪榜的石油大亨来说,恐怕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会有今天的困局。虽然薛光林打算采取一切必要行动,向香港高院提出申请,要求对破产令提出申诉,并寻求重新被委任为上市公司董事,但摆在他面前的,远远不只解决破产这一道关。
在前员工眼里,薛光林是“良心老板”,该有的待遇福利并没有少——交通补贴、加班补贴、午餐晚餐等;但其在公司又是“一言堂”,不懂互联网,被寄托二次创业转型的子公司深圳光汇云油电商有限公司(以下简称光汇云油)由他“一手抓”,但公司高管更替频繁,员工离职率颇高,甚至有市场部门出现每两个月就换一拨人的状况。
即便对现有的公开资料、公告进行详细研究,以及大量深入采访、调查,《每日经济新闻》记者仍然很难一言断定这场危机的根源究竟在哪里,或许是对宏观经济形势的错判;或许是早年布局上游勘探领域低估了风险;又或许是过于强硬的管理风格与转型踏入的互联网时代格格不入。
●强势管理者VS良心老板
“里面太乱了,我扛了差不多一年”。肖成(化名)去年辞职离开光汇云油。尽管他笑称自己算是待得比较久的一个,但据他所知,在此之前,市场部门基本上每两个月就“大换血”,流动性非常大。
光汇石油3年前开始试水互联网行业,推出车主加油消费创新平台——光汇云油。薛光林对此寄予厚望,希望公司能向“互联网+”转型,这次转型也被外界视为薛光林的“二次创业”。
在肖成看来,老板薛光林在公司是“一言堂”,但对于互联网却是“门外汉”。相较其他实体部门的稳定,薛光林直接管理的光汇云油显得有些“动荡”。
“一言堂”这一评价亦得到其他离职员工的认同。离职员工刘宇晰(化名)表示,公司的确考核比较严,且整个集团是薛老板说了算,每天都要向其汇报电商公司的工作,审核部一个季度就会对员工进行一次考评。
考核究竟有多严?肖成解释说,业绩方面,每个人负责的推广渠道,如果当月垫底,第二个月差不多就会被“优化”掉;考勤方面,考勤倒数的会被谈话,再不济则辞退;要对每日的入金直接负责,吸收资金少的人员或渠道则面临“淘汰”风险。
据前员工回忆,光汇云油曾在半年内换掉了四位COO(首席运营官)。“到处挖人,他只要不满意就换,导致我们无所适从。”刘宇晰表示。
《每日经济新闻》记者留意到,在前程无忧等招聘网站上,至今仍挂着光汇石油“产品总监”“运营总监”等管理职位的招聘信息。
“换个角度看,说明老板也想干出一番事业”。对于此事,也有离职员工向记者提出了不同的看法,认为上述这些规定或许只是个别部门领导的管理风格,不能直接代表薛光林,亦不能与其管理风格挂钩。
早年在接受媒体采访时,薛光林曾这样说:“这不是一个浪漫的行业,和我的性格比较像,所以我平时70%~80%的时间是工作,留1~2个小时给自己做运动。”
《每日经济新闻》记者注意到,去年薛光林还发了一封内部邮件,在这封邮件中,薛光林痛批公司职员不愿加班,以及索要加班费的行为,还称“全中国互联网公司周一到周五员工加班都是应该的、正常的、没有加班费的、更不需要补休。”
对于邮件的内容,肖成、刘宇晰等一点都不意外。“薛总不止一次说过,马云、马化腾做互联网都是加班到很晚,没有不加班的互联网公司,要想休息、休养,那就去别的公司,还说公司不养闲人之类的话,早在2017年就发过这种邮件。”肖成说。
耐人寻味的是,在前述提到的光汇石油招聘信息中,“员工待遇”一栏中却这样写道:工作时间——5天7.5小时工作制;福利待遇——提供处于本行业高水平的薪资待遇;提供五险一金保障;设施齐全的员工健身房、休息室;免费提供工作餐,员工生日慰问、节日福利;员工平均晋升速度和个人增值高于本行业平均水平等。
肖成称,薛光林是新加坡工作时间,经常是晚上9点多来公司,常开会到凌晨,这让中层领导、高管们苦不堪言。而一旦部门总监在会上遭到痛批,便会迅速召集部门员工开会反思讨论,有好几次,肖成在深夜还返回公司开会。
尽管在邮件中言辞激烈,不过在离职员工张玉(化名)心里,薛光林仍然是一名“良心老板”。她说,基层员工福利会关心到位,如交通补贴、加班补贴、午餐晚餐等。
对于上述离职员工的一些说法,记者向光汇石油发去了采访提纲,但截至发稿尚未收到回复。
●对“互联网+”转型不满意
薛光林一手打造的光汇云油,多多少少带有金融属性。简单来说,它相当于一个在线储油工具,投资人在油价低点在线购买,锁定价格,而在油价上涨时,随时兑现获取增值收益。
比如,光汇云油曾向用户推出一项优惠:以1个月为储油期限,在用户购买一定容量(升)的储油卡后,可获得12%的固定年化收益,外加因1个月后油价变化而带来的浮动收益或亏损。满1个月后,兑付方式可以选择现金兑付或者抵换相应面值的加油卡。
《每日经济新闻》记者搜索发现,对于光汇云油这一模式,一度有金融媒体发文质疑,称按照理财产品的标准来看,光汇云油存在类证券化、资金池等违规嫌疑。
“现在光汇云油主打加油卡充值,基本上不提什么金融属性了。”肖成称,但现实情况却是:真实车主的获客成本高,买油卡理财的少,汽车渠道引流效果并不明显,车主一般都是几百上千元地买,仍然较慢,而平台需要大额资金进来。
薛光林视腾讯及马化腾等为榜样,尤其欢迎有互联网科技企业工作背景的人到光汇云油上班,先后挖来了腾讯、百度、微软等企业的人。有前员工反映,马化腾曾亲自体验过光汇云油APP,但评价并不好,薛光林一度希望光汇云油这一平台能与腾讯合作,甚至接入微信九宫格,但均未能成行。不过,对于这一说法,《每日经济新闻》记者未能求证到真实性。
早前,薛光林曾说过,光汇云油若要取得长远发展,就必须打通线下“最后一公里”,即用户在平台上储存的油品能够快捷转化成日常消费,真正打通油品与现金之间的转换通道。光汇石油对外宣称有近千家联盟加油站、1500万立方油库存储资源,并称光汇云油累计服务的车主用户已突破1200万。
“以前觉得其他渠道来钱太慢,要的就是大额资金入账,砍掉了其他渠道后,去年主攻‘羊毛党’,只要能来钱都行,1200万用户,数据真实性其实有待考证,但多是‘羊毛党’,说实话,APP体验并不好,也还有一定(的)风险。”肖成说。
薛光林很看重光汇云油这一平台,砸下了大量资金,还曾斥资赞助“2016MTI世界旅游小姐大赛中国·深圳直选赛”,将其视为产业互联网转型的重要方向,包括入股微众银行、易安保险、招商局仁和人寿保险等,均为光汇云油的发展全力护航。
然而,大象转身,谈何容易?
在离职员工眼里,虽然平台几年下来积累了不少用户和资金,但效果与预期仍然相距甚远,薛光林依然不满意,多次在管理层会议上表示进展缓慢、成效不理想等。
“毕竟做B端做久了,石油行业他的确是专家,但如何互联网+还是需要时间来探索。”张玉认为。
今年4月22日,光汇石油在澄清公告中称,“光汇云油”已在全国率先推出加油站人脸支付消费新模式,用户量不断攀升,在新加坡投资开发的以“船东”为中心的专业化电商平台“海运在线”即将在2019年5月上线,这两大互联网平台都是光汇石油转型升级更好发展的重要举措。
不过,对于上述情况,截至发稿,《每日经济新闻》记者未能从光汇石油方面获得回复。
●进军上游勘探领域埋隐患
目前来看,被视为“二次创业”的产业互联网转型能不能带领光汇石油“二次腾飞”,依旧是问号,而在债务爆雷、老板个人破产的阴影下,不确定性似乎越来越大。
“互联网+”转型进展缓慢,让薛光林既愤怒又焦虑。
“嫌渠道开拓得慢,嫌用户(数)上升得慢,嫌资金进来得少、慢……”离职员工们不只一次向记者提到薛光林的愤怒与焦虑。
作为民营油气企业,在市场化竞争中,不做大往往意味着被淘汰出局,只有做到一定规模才能有安全感。不可否认,谋求“互联网+”转型亦有薛光林战略上一定的考量。
愤怒与焦虑的根源,或许要追溯到4年前那笔饱受诟病的“蛇吞象”式收购。
2014年8月,光汇石油发布公告称,公司以10.46亿美元的价格收购美国Anadarko公司两个海上油田区块的参与权益。这两个油田区块位于渤海湾,且已稳产。仅仅3个月后,光汇石油又收购Newfield Global Inc的所有已发行股份,以控制其位于中国渤海湾和南海的油气区块。
这是薛光林向上游迈出的战略性一步。那时,薛光林在公开场合表示,上游在逐步放开,所以一些有资质的民营企业有机会进入,光汇石油预计投资25亿~30亿美元发展油气勘探、生产。
多年前,中石油在新疆塔里木盆地吐孜和迪那的两个区块放开,招标时,很多大公司看不上,唯有薛光林坚定地认为天然气价格一定会上涨,最终光汇石油与中石油成功“牵手”,并成为其商业合作伙伴,此后其还成为海关总署批准的一家民营进口商。
对于进军上游勘探业务的风险,薛光林也曾直言,上述几个项目都是开发的项目,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风险项目。
一位不愿具名的油气观察人士向记者坦言,上游相比下游,利润更为丰厚,一般有20%~30%的利润,一旦做好,抗风险能力更强,行业话语权更大;而下游利润确实很薄,一般只有2%~3%的利润。以往国内有利的上游油气资源基本被“三桶油”垄断,民营企业很难进入,一旦看到机会便会进军,实属正常。
然而,薛光林最终还是错判了形势,低估了其中的风险。光汇石油以10.46亿美元收购两个大项目时,油价为100美元/桶,没过多久,油价大跌,上述项目资产减值严重,直接导致2015年下半年(2016财年上半年),该公司亏损额达5.23亿港元。
此后,光汇石油业绩一蹶不振,2016财年(2015年7月1日至2016年6月30日),光汇石油业绩出现下滑,营收下跌到480亿港元,下滑35%,净利8.44亿港元,下滑39%。到了2017财年,光汇石油干脆不发业绩了,之后,“债务雷”一个接一个引爆。最近的一次公告显示,预期公司截至2018年12月31日止6个月业绩亏损4.52亿港元。
时至今日,光汇石油官网挂出的“主席致辞”还这样写道:光汇石油未来一定会成为知名的一体化的全球性能源公司,以上游业务为主、下游业务为辅,上下游协同发展,并将拥有足够的油气储量、产量和更多的收益,更好地回报股东和投资者。
●公司债务“黑洞”仍难填补
光汇石油的债务规模究竟有多大?局外人很难说得清。
谁也没想到,仅仅因为一笔3000多万美元的债务,薛光林就被香港高院裁定破产,这样捉襟见肘的处境放在百亿身家的“民营石油大亨”的光环下来看,难免让人唏嘘。
到目前为止,《每日经济新闻》记者尚无法从公告中得知光汇石油具体财务情况。由于延迟刊发2017年业绩报告(2016年7月1日至2017年6月30日),光汇石油在港交所的股票买卖于2017年10月3日起被暂停交易至今,复牌仍遥遥无期。而且至今,2017财年业绩、2018财年上半年业绩、2018财年业绩均未发布。
今年4月22日,光汇石油在公告中表示,公司的一批关键融资人牵头的委员会正与公司洽谈,推进债务重组计划的制订;其他融资和战略投资者引进工作正在进行。
《每日经济新闻》记者注意到,光汇石油在停牌前,2017年3月最后一次对外发布的中期财报中称,截至2016年12月底,公司总负债218.75亿港元(约合人民币187亿元),其中银行债务129.55亿港元(约合人民币110.8亿元)。
由于薛光林没能及时归还平安银行的3亿元借款,去年11月,光汇石油持有的微众银行1260万股股权就曾被拍卖,一度引起轩然大波。此外,光汇石油旗下的5条远洋油轮及6条加油驳船还因债权人扣船而被迫暂停业务,此前更曾意欲出售旗下资产改善财务状况。
去年12月,中海油为支持光汇石油的曹妃甸油田项目(该项目即是2014年“蛇吞象”收购的区块权益)顺利增产,提供7亿美元,被外界称为“雪中送炭”,但从今天的局面来看,中海油的帮扶仍然难以填补光汇石油的巨额债务窟窿。
坊间特别津津乐道于薛光林的创业历程,尤其是“25岁怀揣2000元南下深圳创业”的经历被媒体乐此不疲地作为标题传播,“哲学博士”的学历标签与石油行业的粗板印象总让外界感觉有些出入。此次被香港高院裁定破产一事曝光,薛光林的传奇经历又再次被挖出来重新解读。
“薛光林的发迹既有自身的因素,有他的眼光和坚持,但也有一定的时代运气。”一位石油领域的业内人士向记者评价道,1992年薛光林南下打工那会,国内做石油贸易的人不多,薛光林借此发了家。光汇石油是国内5家拥有保税油经营牌照的企业中唯一一家民企,也的的确确配得上“中国第四桶油”的称呼,这也多多少少体现了薛光林的战略眼光。
2010年,薛光林家族以197.5亿元荣登“中国3000家族财富榜”第13位。2011年的《福布斯》内地富豪榜,薛光林以28亿美元身家与复星集团董事长郭广昌并列第19位。2012年福布斯中国富豪榜,薛光林以88.8亿元排第59位。2014年和2015年,他再次进入该榜单前百名,分别以140.8亿元、190.5亿元的财富,位列第57位和第51位。
低调沉稳的石油富豪,是薛光林留给公众仅有的印象。他甚少接受媒体采访,每年除了在年度业绩发布会和两会的时候亮相之外,其他场合和时间几乎鲜有露面。在今年全国两会上,他提交了两份提案,一份是关于建议“一行两会”在深圳联合设立大湾区金融发展协调办公室,提升粤港澳大湾区跨境金融合作水平;一份是关于民企纾困帮扶政策落地需要银行突破,先解困局,两份提案均和金融相关,同时谈到了对民营实体经济的纾困帮扶,这样的呼声或多或少都带着他自己的影子。
“坚持过来,就是一个别人再难以企及的门槛。”薛光林曾忆及自己当年创业的艰辛时这样感慨。只是不知道,对于如今的难关,52岁的薛光林还能不能再像当年25岁创业时一样坚持着挺过去。
作者:欧阳凯